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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明个儿早!赵老师说啦,要考试!考试!知不?”

“嗯?”

“就是你哥哥的那个考试!你说哪个娃儿不考试嗫?娃儿们考着考着诶一眨眼给长大喽,你哥哥就这么长大的!”

“嗯?”

“临阵磨刀,不快也光!你今晚回去好好学一会儿,明早考个好成绩,考好了爷给你买礼物,考砸啦……考砸了多丢人呀,同学们笑话你!学习不好,其它再行也不行!等会吃饱了,回家好好学习去——哦!”

“嗯——”小孩儿一听不是好事,撒娇不干。

“嗯嗯嗯的是干啥?明个儿要考试!考完试放假——寒假,一放放一月,顺道过个年,乘隙长一岁,领些压岁钱,多美的事儿呀!”

“长几岁?”

“长一岁不得了了,还几岁?”

“爷爷,我现在几岁啦?”

“现在五岁快满了,过个年虚岁叫六岁。诶?我娃属啥的嗫?子鼠、丑牛、寅虎……酉鸡、戌狗、亥猪,哎呀呀!五、四、三……难不成你属马的——白龙马的马?还是说你属猴的——美猴王的猴?等会儿回家了,爷问下你妈,即便你是个小糊涂蛋子,八字也得整明白呀!”

“爷爷,你是我妈妈的妈妈……不对……妈妈的爸爸吗?”

“对呀!我是你妈妈的爸爸,你现在才知道?”老马勃然大笑。

“可是老师说……老师说妈妈的爸爸叫外公!你叫外公吗?”小孩存着天大的疑问。

“是啊!我是你外公呀!哈哈哈……”老马忽地笑岔气了,赶紧停下脚扶墙。

“为什么外公是爷爷呢?”

“我是你妈妈的爸爸,法律上是你的外祖父,口头上叫外公叫爷爷咋都成,爷爱听你俩叫爷爷爷,怎地?”

“可是爷爷,老师说爸爸的爸爸才叫爷爷。”小糊涂仙拧着脸,彻底糊涂了。

“妈妈的爸爸也可以叫爷爷!哈哈……”老马笑得走不动了。

晚上八点,钟能苦巴巴终于等回了儿子。瞧着儿子脏兮兮、黑乎乎、软绵绵地走进门来,正在洗碗的老人哦呦一声立马从厨房小跑出来。迎来儿子,父子相视,低头无言。一个朝前走,一个让开路往后退。钟能想问什么问不出口,这般颜色、这般落魄、这般羞赧,一看便知并非好事,多半在外露宿了整整两夜。

“你这又是咋地了?折腾这是干啥呀!”老人气得拍裤腿。

“星儿早走啦!回去啦!真真地回去啦!”

钟能望着儿子,神情复杂,那复杂久久地收不回去。钟理听此言一声不吭上了楼,钟能望着儿子身子沉甸甸地上楼后,他扶着楼梯叹了几叹,而后钻进厨房给儿子做饭去了。这光景,想必又是一天没吃饭了。冰箱里前天买的几两五花肉他一直舍不得自己吃,今天刚好取出来给儿子炒菜用。

人逢喜事精神爽,闷向心来瞌睡多。钟理一路累得险些走不回来,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,躺在同样潮湿肮脏、疙疙瘩瘩、味道刺鼻的床上,却睡不着了。二十分钟后,老人端着一碟菜三个热馒头上来了,进屋后开了灯,将馍和菜放在床头柜上。

“先吃饭吧!千事万事,没有吃饭事大!”钟能说着给儿子铺被子、收垃圾、整衣服。

“你年轻着呢,活到八十才过一半多一点,人生还长着呢!只要你好好地反省了,迟早会好起来的,不怕没有好日子,也不怕外人笑话!人谁没个磕磕绊绊的,你不能再这样糟践自己啦!俩娃还小,还指望着你养活呢!你再不赶紧振作起来,梅梅大了娃儿有能耐了,往后怕是再也不需要你这个爸了!消停两年没啥子,问题是你已经消停了好几年了呀……”

老人一边规劝一边打扫,见儿子迟迟不动筷子,他知趣地关门出去了。他知道钟理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还残留着脸面。当初钟理被众人捧得有多高,现在跌落得便有多疼,钟能后悔当年把儿子小小年纪逼得太要强、太好胜,后悔把自己的功名心、得失欲塌在儿子脑壳上,后悔先让他成功后让他成魔。

爷俩一路拧巴,晚饭后老马忙着布置书桌。今天是小糊涂仙儿本年度最后一晚写作业,老马将桌面整得清新舒心,花花绿绿的课本外摆放着主人翁近来的最爱——奶油巧克力、橡皮泥、小娃娃、小彩灯、小狗狗、小手表。万事俱备,老马叫来了这张小桌子的唯一主人。

“宝儿,过来写作业啦!今年最后一回啦,赶紧过过场!”老马在漾漾房里喊人。

“嗯,来啦!”小人儿抱着玩具从沙发上回到了公主房的课桌上。

“来!坐这儿!给你笔!这这!从这个字开始抄,一个字抄三行,拢共五个字!开始!”老马起调。

“好哒!”童音欢欣,小人小手握住笔,开始写作业。

“你写你的作业,爷给你准备明个考试的家伙事儿!”

老马说完开始在灯下削铅笔,一根削两头,一丝不苟地削,削得不能太细不能太粗,露出的铅笔芯不能太长不能太短,老人家小心翼翼,十来分钟才削了两根,而后吹着铅笔问干事的人。

“两根够吗?”

“不够!我要考试呐!”

“还削?”

“是哒!”

“好吧!”

老马笑嘻嘻地陪玩,从笔筒里又抽出一根崭新的铅笔,花了七八分钟削掉两头,然后吹着铅笔头又请示小不点儿。

“第三根了!够吗?”

“不够!还要——”

小人儿说完继续抄汉字,抄完三行,老马的第四根铅笔削好了,老人抖着第四根问。

“行了嘛?第四根啦!”

“不行哒!我要考试!考试呐!”

小人说得有板有眼嘴脸褶皱,老人被逗笑了,妥协了。于是又抽了一根绿色铅笔,在灯下隔远了慢慢地削,心想现在这铅笔木头真硬,削起来真难。老人削啊削、削啊削,十分钟后终于削好了,然后将五根铅笔还有三块橡皮全部摆在一起问。

“五根铅笔、十个笔头,三块橡皮,够不?”

“不够!”

“狗屁个不够!一张卷子,画几个圈圈,半根都够了,爷给你削了十根头儿还不够!你是要干嘛呀?这五根铅笔够你再长五年啦!三块橡皮够你用到小学六年级!还不够吗?”老马惜疼东西,假装怒了。

“那够了吧。”

小孩拉着音点点头,一副似询问似妥协的口吻,僵持间眼珠子机灵地多次偷看爷爷,那软软、萌萌、怕怕又掺些小心机的可爱模样,甜腻腻地齁住了老人。没多久到点了,作业也写完了,老马准备收拾东西伺候小主子睡觉。洗了脚丫子、刷了牙、抹了脸,换了身粉色的卡通睡衣,小不点儿终于钻进了被窝里。老马关了大灯打开迷你小夜灯坐在床边。

“哎呀!今天讲啥故事呢?”

“太阳宝宝!”

“啧咝哎!讲了好几遍啦,爷烦啦。哎……呃……你明天考试,爷给你讲汉字吧!汉字的故事,你听不听?”

“听吧!”

“哎呀……讲哪个字呢?”老马重从书包里翻出漾漾的小课本,借着紫红的微光从课本里选了一个老师讲过的字。

“爷给你讲讲这个来去的‘来’字。爷搁你这么大点儿的时候,先生跟爷说,‘来’字原先是麦子的麦的意思。你瞧,这一撇一捺是小麦的叶子,上面这疙瘩是小麦的麦穗,这两个点点是说一根麦秆上结出两个麦穗子!所以嘞,这个来去的‘来’原先……大概是这么写的。知不?”老马在白纸上用绿色的水彩笔画出一个麦子和“来”字繁体的复合体。

“不知。”漾漾瞟了眼,摇头,无感。

“原先‘来’字是老天赏赐的意思,后来用偏了,人造了另一个字作小麦的‘麦’字,晓得不。”

“晓得了吧。”

“再给你讲讲这个世界的‘世’字。三是横着写,三个横杠;表示三十的这个字是一个横杠三个竖条。最早的写法是这样的——光溜溜三个竖条上每个竖条带着黑点,这三竖加三点写着写着成了一横三竖,一横三竖写着写着又成了现在的‘世’字。所以嘞,一世是三十年,那时候人命断,三十年就是一世一代了。那三十的‘世’,去掉这个竖折,就成了‘廿’字,廿是二十、二十年的意思。照这么说嘞,廿三是二十三,三月廿八是三月二十八的意思。‘廿’再拆点儿、再去掉个竖折,就成了十个的‘十’字,‘十’字正是刚才的一竖条加一点,三个‘十’字合起来是‘世’,‘世’字拆点儿是‘廿’,‘廿’字拆点儿是‘十’。记住不?”老马耐心地在纸上描来画去。

“没……”漾漾缓缓地扑闪睫毛,浑不懂,不好听,听着困。

“没事,往后再学。先给你讲讲你上个月学的这个‘九’字,这个字明天保不齐要考的。汉字数数,小从一,大到九,再没比九更大的啦。所以古时候人发明‘九’字时,画的是个虫子,这样的——跟蚰蜒、蜈蚣很像,这些东西好多条腿,老早时人用这虫子样儿的字表示多的意思,就是‘九’字的意思。说多的爱用九,天大叫九野,地大叫九州,历险多的叫九死,反正就是说多。知了不?”

“嗯……不……知……”小人儿还没睡着,老人家继续讲汉字的故事。

“还有你前两天学的‘上’‘下’两字。原来‘上’字是一横上面正中一竖,这么写的——‘丄’;‘下’字是一横下面正中一竖,这样子的——‘丅’。这两字是最憋屈的,写着写着被人写坏喽给,不光多了一笔,还难看得要死。你说说唻?诶?睡着了我娃儿?这么快!一讲故事老嗨啦,一到学习呲溜一下——睡着啦!”

老马合了书本,盖好被子,关了小夜灯,出房门时冷不防致远已过来了,静静地坐在漾漾房门口的餐桌上偷听岳父解字。

“诶?”老马一惊。

“我刚来,等仔儿呢,看他最近学得怎么样。”

“哦!还没回呢,快了,最近期末了,少上一节自习,差不多九点半到家。”老马也坐在了餐桌前。

“漾漾现在已经学世界的‘世’字?”致远惊讶。

“可不?”老马双眉一挑,有些得意。

“这是小学的内容,幼儿园学这个,有点早了。”

“鬼知道呢!”

翁婿俩聊了一会,干坐一会,仔仔回来了。致远进房问仔仔功课,老马站在门口端着水杯,这回换成他偷听了。爷俩个紧挨着坐在书桌前,致远挨个翻看仔仔的作业和模拟考的试卷,仔仔手拄着头等爸爸说话。

“这道题是会了错了还是不会?”

“不会!老师没讲过,很多人都错了。”

“这个大题呢?”

“结果错了,步骤对了,扣了三分。”

“那就是会咯,以后要谨慎点,考场别慌,三分放在高考上能刷掉好几万人呐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生物呢?我看看卷子。诶……平均分老师说是多少?”

“生物的平均分……我看看手机。呃……是六十七分。”

“那偏难一点儿。你这道生物的论述题不行啊,没背熟吧,十五分你才拿了十分,你自己没想过是什么原因吗?”

“漏答了一点,老师说这道题不太考,所以我也没重视,复习的时候好几次绕过去了……”

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,看起来像是在闲聊倾诉,全不像一个父亲审孩子卷子的经典画面。致远始终温文尔雅,没有训斥、没有责怪,多是原因分析和高分表扬;仔仔回答清晰且慎重思考,他爸爸漏掉的重点他也会专门指出来跟爸爸交流,遇到犹豫不决或者经验不够的地方会专门询问爸爸。明明是在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,两个人却谈出了与己无关的清醒和平和。

老马斜眼瞅了半晌,心里有些惭愧。反思自己,同样作为父亲,和儿女们在重大事情的沟通上从来没有心平气和,有的只是喊吼训骂,跟侄子外甥之类的晚辈们还存有三分平和沟通的心态,和亲亲的儿女们说话从来是趾高气昂、端着拿着绷着的。致远对孩子这种关怀备至、问寒问暖、平等交流的方式,如今想想未尝不好。起码教出来的仔仔在跟长辈沟通上没有任何胆怯之色,自信满满、畅所欲言、诙谐幽默,全不似村里的孩子那般个个怕爹、在长辈跟前说不了一句齐备话。

老二兴盛这些年跟自己处得还好,老碎(即小)英英离得远挨得训少,老马这会儿心里最最难受的还是他的长子兴邦。兴邦的前二十年甚至可以说长到现在,他仗着为父的威严几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好听话、给过什么好脸色。兴邦越是摆脱他、淡漠他、无事他这个父亲老马越是恼火,这些年每逢见面心中亲热嘴上却藏着一把刀子,一开口便伤人。老大今天远游不归、事业不专、做事难成的局面,他作为父亲是负有责任的。老大邦在学校里是如何表现、在恋爱上是何等面貌、在工作上是什么风格、在交友上是什么态度,老马并不清楚也从未想过平和地询问,倒是一见兴邦在他跟前唯唯诺诺、阴黑着脸、不想多说、大半沉默的样子他便上火。

老马不觉间频频叹气,心里真怕桂英说的是对的——他们兄妹三个的今天果是他一手造成的。想到这里,老头想给老大打个电话,一见十点了有些晚,心中犹豫不决,不知他现在在哪里,不知他此刻在干什么,不知他爱不爱接他的电话。

“干啥呢?叹啥气啊?”

门开着,桂英回来了,轻声走到老头后面见老头出神叹气,她故意突然打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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